文藝生活
六月,回家。幾乎成了我的執(zhí)念。仿佛這不僅僅是一個月份,更是一種無法回避的宿命。今年六月的回程,與以往不同,身邊多了休假陪同的兒子。
那天,當二哥在晨光中手捧著紫檀匣走過來時,我看到,92歲父親的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匣子。是的,匣子上面有您的照片。
二哥帶著我和兒子給您上香,燒紙錢,叩頭祭拜,并念叨著這一年來姊妹兄長各家的變化。“大姐家的姑娘提干了;大哥退休閑不住找了臨時活;三姐家的兒子要高考了;老四家的孩子考研被錄取了;父親今年的體檢結(jié)果依舊很好。”如同您在世一樣,我們說長道短。七年了,本以為我不會再有淚。可是,說著說著,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著,流著。
突然,一旁的父親哽噎如嬰,喃喃低語,訴說著母親您一輩子對他的信任和為這個家的付出。那字字句句,像是穿透了時光的簾幕,在寂靜中回蕩。父親嶙峋的指節(jié)微微顫抖,在深深的鞠躬中,將這一年來積攢的悲慟噴涌而出。淚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奔流,猶如在冷木上蜿蜒出灼熱的溪流——這位走過世紀風雨的老人,此刻在老伴的遺像面前潰不成軍。
母親,七年光陰漫過眉間褶皺,卻沖不淡骨血里那抹刻骨的疼。您知道么,那種疼,如鹽溶于水,不見其形但知其味。
思念是雪,七年未融,層層覆壓心頭,竟越積越厚。畢竟,每個節(jié)日的記憶里,母親您的影子會時不時出現(xiàn)、會浮動。逛商場時,看到一件合適的衣服就會想,您穿著是不是更合適。在外就餐時,吃到某道菜時,總會與您做的對比,也總會留下一句還是我媽做得好吃。也曾試著去做,可同樣的調(diào)料,甚至更多調(diào)味品下,也烹飪不出“媽媽的味道”。慢慢我有所了悟,這味道的懸隔,并非我的笨拙,也不是調(diào)料的多少,這是您悄然留在世間深處的一味秘方。所以,這到底是不是您留給我們更多回憶的根源呢。
回憶是河,七年長遠,每每浮于眼前,竟漾起微瀾。裁衣、納鞋并不是母親的長項。可是,您在桌上裁剪,縫紉機上縫制,以及燈下納鞋底的身影,是我記憶里最堅固的底色,從來不曾忘卻。作為職工家屬和臨時工的您,白天或忙于料廠里打石子,或忙于車站清車底,或忙于職工單身樓的清掃,抑或是家人的一日三餐,沒有一刻閑暇。當然,家中六個孩子的換季衣物當屬大工程。平常日子還好說,臨近年關,您手中的裁衣剪和針線,在昏黃的燈光下穿梭,針腳雖然粗大,卻縫合了一家人的冷暖。在那些貧瘠的年歲里,您的一針一線也織補著家人的尊嚴。
豁達如斯,七年幡悟,時時敲打自身,竟重如磨盤。母親沒有上過學,卻將生活的苦化作最樸素、最厚重的家訓:生活縱如粗糲的砂石,也能磨礪出平凡且溫暖的光。您一生節(jié)儉堅強。至今我還記得,每個月當父親把工資交到您手上的時候,您就開始盤算起來,怎樣才能保障一家八口人的吃喝用度。那幾日,會帶著我們到糧油店、肉店,排隊把整個月的糧油和物資配給的幾斤豬肉買回來。好強的您這時也會跟切肉的師傅好說周旋,讓多帶些肥油。回到家,您就開始煉制豬油,以彌補菜油的不足。這些,也成為了我童年最難忘的回憶。生活在您肩上堆疊的重擔,現(xiàn)在想來我都搖頭,而您只是默默不語。您所經(jīng)歷的,歲月從未丈量出您那副弱肩承載起的重力。您把那人間粗糲,硬是磨成了生活的光。
這個六月,在父親渾濁的淚光里,在子孫輩虔誠的叩首中,母親,您能聽到我們黯然神傷下的未竟之言,能感受到我們“子欲養(yǎng)而親不待”的遺憾,能看到我們“來不及”的無奈和不甘么?時光易逝,卻不是我們沉迷悲傷的理由。生前,您教會我們凡事要努力自信,于是,我們都走出了屬于自己的路。您還說,“不要這山看著那山高”,現(xiàn)實不僅有一帆風順,更多的是風與浪。于是,我們學會了在生活中不內(nèi)耗不躺平,也學會了用您的方式與語言來引導我們的孩子。
紙短情長,難訴萬一。母親,這個世上大抵只有您是最愛我們的。終其一生,我們都走不出您化作的天地。
編輯:達文娟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