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藝生活
前幾天休假回了趟老家,最大的感觸是酸棗長瘋了。
一進入山間便被漫山的紅震住了。此時,正是酸棗果紅透的季節(jié),那灼灼的紅,從一家家窯洞崖臉延燒到一片片山坡上去,轟轟烈烈,一路摧枯拉朽燒著了整座山。
酸棗從不是討喜的模樣,沒有高大的枝干,也沒有舒展的冠幅,常以低矮灌木的姿態(tài)蜷在荒山陡坡上,滿身尖刺透著“不好惹”的勁兒。它的花是黃綠色,小小的一簇簇擠在枝椏間,淡香似有似無。可成熟的果子卻像一串串紅瑪瑙,裹著薄而韌的皮,酸得人直瞇眼。
小時候,我總覺得酸棗是農(nóng)人的“死對頭”。
春天耕種時,父親扶著犁走在前頭,我攥著镢頭跟在后面,既要把犁斷的酸棗根須扔到路邊,還得把沒斷的連根刨出。看似細弱的苗子,根卻扎得又深又頑固。我累了就攔腰斬斷。父親見了便說:“根不除凈,過幾天又冒頭!”果然,莊稼苗剛探出土,酸棗已躥得半尺高,父親只好再清除一遍。
夏天放羊時,羊群總愛圍著酸棗叢啃葉子,腿常被尖刺劃出一道道血痕,更怕的是酸棗枝里藏著蜂窩,羊若驚了蜂群,便會甩著頭亂躥,我也常跟著遭殃,被蜂蜇得滿頭包。這時爺爺會折根細草稈,從煙鍋桿里粘出煙油抹在包上,又疼又嗆,至今想起還讓我皺眉頭。
秋天收獲時,酸棗經(jīng)常藏在豆桿里,冷不丁就抓一手刺,疼得連聲咒罵。架子車更怕它,輪胎常被扎漏氣,父親脾氣急,輪胎一漏便會煩躁地踹車。半夜補胎時,母親蹲在邊上幫忙,補得多了竟無師自通。父親外出打工后,她就親自上手,技藝精湛,連村里的老爺們都來請教。我上學(xué)時自行車被扎,自己嘗試無果,最后還得母親出手。
冬天劈柴時,酸棗最是棘手,枝干細卻硬,滿身尖刺,劈的時候不僅費勁還易被扎到,劈好的柴也只能亂堆在旁。拿的時候得捏著枝梢小心翼翼,往灶膛里添柴的時候,也得時時提防。母親眼神不好,手上常扎進小刺,每次都喊我?guī)兔ΑN乙脖辉^,兩人湊在燈下,她捏緊我手上的皮肉,拿針頭一點點挑,疼得我齜牙咧嘴。
就連行道的草叢、窯洞的崖臉、山地的塄坎等等,隔上兩三年就得清理一遍。祖祖輩輩跟它“斗”了不知多少年,才勉強將它趕上了荒山陡坡、懸崖峭壁。可短短十幾年,村里人氣漸少,它倒得了勢,星星點點的苗竟燎原成了漫山遍野的紅。
其實酸棗也不全是壞處。那會兒村里大多用酸棗枝編籬笆門,母親會挑刺最密的枝條,編好的門滿是尖刺,防盜又結(jié)實。我多次忘帶鑰匙,想翻進去,看著密密麻麻的刺,終究都望而卻步了。有些長勢好的酸棗,會被嫁接成棗樹,結(jié)的棗小巧玲瓏,酸甜可口。
爺爺最鐘愛酸棗醋。每年酸棗果紅透,他就忙著摘棗、清洗、晾曬,然后裝進大甕里,加水、密封、發(fā)酵……等醋釀好,他會接滿一小壺,像喝酒似的酌起來。若有人路過,他便熱情地喊來品嘗,要是對方夸一句“這醋夠味”,他還會再送一瓶。我曾好奇地嘗過一口,那酸味直沖天靈蓋,感覺牙齒都像要被酸掉了。
《神農(nóng)本草經(jīng)》把酸棗果列為上品,說能“安五臟,輕身延年”;《名醫(yī)別錄》也說它“補中益肝,堅筋骨”。如今城里人壓力大,酸棗仁能安神助眠,價格漲了不少,倒成了村里老人的生計來源。誰家山上的酸棗就歸誰,有時還會因為爭一片酸棗叢鬧別扭。誰能想到,昔日人人嫌的“害草”,如今成了寶貝?
這么多年,從不是我們“斗”贏了酸棗,而是它一直就守在這里。在懸崖上,在荒坡間,遺世獨立地看著村里的人來人往,看著歲月變遷、歷史更迭,看著我們從嫌棄它、提防它,到珍視它、依賴它。它的刺,早已扎進了這片土地的過往里,扎進了秦皇漢武的傳說里,也扎進了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里。(小莊礦 計忠榮)
編輯:達文娟


